不久前,《中华读书报》发表一篇报道说,目前有关郭沫若的研究不景气,后继无人。这可能跟整个现代文学研究的状况也有关。以往对许多现代作家都有“过度阐释”的情况,如今冷下来,未尝不是一种纠偏。不过就郭沫若的研究而言,的确也有一些非学术性因素所引起的困扰。具体来说,牵涉到应如何做到知人论世以及对历史人物有同情的理解。我最近就在思考这个问题。
其实,当今在各种文学史中,在课堂上,对郭沫若的评价也还是很高,并相对稳定的。有一种学术界流行的“排座次”的说法,是鲁、郭、茅、巴、老、曹,不一定准确,但也可见对郭沫若文学史地位的评价是相当高的。这大概属于“专业的读法”。而“非专业的读法”可能就不一样了。特别是当下的许多年轻人,对郭沫若其人其诗并不感兴趣,评价往往偏低。这种两极性的阅读现象本身,就值得研究。
就《女神》而言,其中许多诗的确写得太袒露、太散漫、太直,如果脱离了特定的时代,不了解正是这种极端个人化的、粗糙的诗风,容易冲破传统的禁锢,引发叛逆的、痛快淋漓的情感宣泄,容易释放五四当年“新人类”渴求个性解放的能量,那么就不可能很好地领会《女神》的价值和那不可重复的时代审美特色。当然,由于郭沫若的部分诗作太贴近时代,而今事过境迁,不再有五四那样的新鲜、上进而又暴躁凌厉的“气”,不再有“社会青春期”的特殊氛围,所以一般“非专业阅读”比较难进入《女神》的境界。如果文学史家能充分注意并引导读者去了解郭沫若《女神》创作的时代背景,读郭诗时能尽量想象和体味五四的氛围,就能较好理解郭诗如何适应“社会青春期”的精神需求,理解当时普遍的读者反映又如何参与并共同塑造了郭沫若和《女神》的“公众形象”,这大概也就能比较接近历史的和审美的视点,比较恰当地评价郭沫若其人其诗。
当然,当今许多人对郭沫若的评价偏低,除了时代的隔膜,可能还有更重要的原因,那就是对郭老的人格有偏见,少了解。
一种流行的观点是把郭沫若看作政治人物,反感他的立场多变。然而如果由《女神》等作品的创作返观郭沫若的人格,也许我们对这位诗人的浪漫气质会有更多的了解与宽容,我们就不一定再以政界的标准去衡量一位文人。
郭沫若可以说是一位天才,但也有凡庸的一面,这两方面交织成他的一生。惟其是天才,所以当凡庸的一面表露时会格外引人注目,人们容易苛求。在他的前期,主要是“五四”时期,天才表露多,几乎极至,是“至人”,即使有凡庸俗耐一面,也常被天才的光彩所遮蔽;三、四十年代以后,天才的成份越来越稀薄,扭曲,凡庸就更突出。郭本质上是一位浪漫的诗人,其天才也多表现于创作中;而当他转向从政时,诗人与政治人的歧途往往就令其尴尬,俗气。不能说从政=庸俗,只是说扭曲了本性去从政(或从事别的事业)才容易表露凡庸,然而现今有关郭沫若的传记极少写其凡庸一面,所以没有立体感。
下面我们还是先看看决定郭沫若人格的心理素质,如果说鲁迅像一座山,深稳崇峻,郭沫若可以说是一个海,波涛汹涌,热情奔放。郭沫若心理属天才型,或文艺型,热情、冲动、活跃、多变是重要特点。这可以从其创作返观。他自己说,写《女神》中的那些代表性诗作时,他如同奔马,冲动得不得了,写完后如死海豚;灵感来时,激动得连笔都抓不住,浑身发烧发冷。这都证明,他属于天才型或文艺型心理素质。这种素质直接影响和决定着他的文艺观也是追崇天才、灵感、直觉的,所以他总认为诗是写出来的,并非做出来的。他还说,诗人的心境如同一湾清澄海水,没有风的时候,便静止如一明镜,宇宙万汇底印象都涵映在里面,一有风的时候,便翻波涌浪起来,宇宙万汇都活动在里面。这风便是直觉、灵感。可见郭不但性情冲动,在文艺观上也很追慕天才式的冲动与灵感。《女神》中的许多激情的篇什都是在这样冲动的心理状态中依靠灵感去构思,所以充溢着情绪流与奇丽多彩的想像,不一定深刻,却真切感人;虽然粗糙,却更显坦诚,郭沫若这种心理素质是非常适于浪漫主义诗歌创作的。
三十年代“革命文学”论争中,郭沫若曾经很冲动地著文攻击鲁迅,鲁迅反击时称郭为“才子+流氓”,并鄙夷其所谓“创造气”。这当然带有论争的意气,但冷静地看,也还不失中肯,郭沫若的确富于“才子气”,浪漫,叛逆,爱独出心裁。如果再深入分析,可以看到郭沫若这种天才型、文艺型的心理性格跟他在少年时期的某些特殊的心理挫折有关。郭小学毕业时经历过“考榜风波”,他本来在24名毕业考生中名列榜首,却被教师私下改定为第八,这件事使少年郭沫若第一次感受到成人世界的恶浊,促成其叛逆的、破坏性的心理倾向。此外,“黑猫”婚姻更使他一度陷于心理危机,甚至想自杀,后来从歌德的诗作中汲取了力量,振作起来,并且非常明确地以追求个性解放,实现自我的完满作为生活目标。这些阅历在相当程度上影响和决定了郭沫若的心理成长趋向,并不断地作为“情绪原型”或隐或现地反映在他的创作中。还可以补充分析的是,郭沫若本人的生理状况也显然制约其浪漫主义的心理性格,并影响到创作。郭沫若很早熟,七八岁就发育了,性意识过早觉醒,所以很小就喜读浪漫主义作品,养成热情、敏感、多变的心性。另外,郭沫若15岁时患中耳炎,留下耳聋的后遗症,这反而强化了其他感官功能,激发“超验”的想像力,类似的例子,在中外文艺史上很多见。适当关注这些由生理机制特殊性形成的心理性格特征,也可能有助于加深对郭沫若诗作艺术特色的了解,并有助于更全面地考评郭沫若的为人及其创作生活道路。
郭沫若的创作生活道路也是多变的,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没落。第一段是“五四”时期,主要作为浪漫主义的天才诗人,以《女神》喊出了时代的真声音,震醒了一代青年,充分展露个性并实现自我,释放了被压抑的社会心绪,充分满足了时代的精神需求。这是郭沫若的黄金时期。这一时期他的个性得到充分的表现,自我实现的程度很高,这当时跟“五四”时期特定的时代氛围有关,那种宽松、自由、充满朝气的环境有利于形成郭沫若浪漫的人格与创作风格。
第二个段落是三、四十年代,郭沫若变为“诗人———社会活动家”。由“文学革命”、“两个口号”论争到抗日战争、解放战争,郭沫若常被其文名簇拥到政坛,虽然其浪漫的个性并不宜于政界,却也以相当多的精力投入社会活动。他的创作告别了“五四”时期那种朝气,而逐步强化了现实感,浪漫主义的想像力和激清也衰落了。从文人普遍感时忧国的时代风尚看,郭沫若这种转变是必然的、必要的,然而这种转变并不适合郭沫若那种天才型、文艺型性格。郭作为浪漫诗人的心理、性格不得不被现实政治所扭曲、束缚,这一时期虽然也创作过如《屈原》历史剧这样有影响的作品,但总的来说,郭沫若的创造力与时递减。
第三个段落是祖国大陆解放后,郭身居高位,杂物缠身,虽仍不时动笔,但多为应制之作,艺术上多不足观。
综观郭沫若的一生,虽然前后期有很大变化,但郭主要以诗名世,是诗人、文人,并非政治家,他留给人们的也主要是诗。所以评价这样一位人物,应着眼于其诗,特别是《女神》等早期诗作。后期郭沫若最为人诟病的是表现太趋时,但考其心理性格特征,此“趋时”仍可说主要是文人表现,大可不必以政治人物的标准去要求和衡量,况且郭毕竟是一个曾经非常真实过的人,那是一种比较彻底正视人性一切方面的真实,一种令传统的沉闷心态难于接受的真实,这就很难能可贵了。一个社会所要求的文学产品必然是多方面的,既要有哲人式的深邃,也要有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和真诚的抒情。我们应当承认,现代文学的这两方面都还太少。正因为这样,我们应以宽容和知人论世的态度去评说郭沫若其人其诗,理解和珍惜《女神》等“五四”的文化遗产,而不是苛求这样一位天才诗人。